老人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,他突然来了兴致,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一个急于卖弄的小孩才有的那种神情,说,我给你唱唱《七十四军军歌》吧。
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枯瘦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,他的手颤抖着扶着藤椅的把手,想站起来。我和老人的儿子几乎是同时按着了他,让老人家继续坐在那里唱就行了。
老人还要坚持站起来:“不行啊,这歌要站起来唱才有气势!”
老人的儿子说:“爹,你不用站起来了,裴作家也是军人,你只要能唱出来,他就能听懂的。”
老人把目光转向了我,我忙点了点头。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军人,甚至我们所为之服务的军队曾经互为敌人,但抗战是中华民族的抗战,是所有中国人的抗战,我们浑身都流淌着军人的热血,我有把握能听懂他们的军歌。
老人清了一下嗓子,声音不是很大,但我听得很清楚:
起来,弟兄们,是时候了,
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。
他,强占我们国土,
残杀妇女儿童。
我们保卫过京沪,
大战过开封,
南浔线,显精忠,
张古山,血染红。
我们是人民的武力,
抗日的先锋;
人民的武力,
抗日的先锋!
人民的武力,
抗日的先锋!
我们在战斗中成长,
我们在炮火里相从。
我们死守过罗店,
保卫过首都,
驰援过徐州,
大战过兰封!
南浔线,显精忠,
张古山,血染红。
我们是国家的武力,
我们是民族的先锋!
起来!弟兄们,是时候了!!
踏着先烈的血迹,
瞄准敌人的心胸,
我们愈战愈勇,愈杀愈勇。
抗战必定胜利!杀!建国必定成功!!
老人唱着唱着,把手抬起来,握成拳头,放在胸前,随着节奏,一上一下地挥舞着。老人的生命已经被岁月耗尽,他想更用力些,但那手势还是软绵绵的,外人看来也许是滑稽可笑的,我却感到有两颗温热的液体从眼角边溢出,使劲地眨着眼睛,仍旧抑止不了,它们顺着脸颊淌下,流在嘴巴里,咸咸的。我为什么要克制着自己不去流泪呢?男儿有泪不轻弹,但男人流泪并非都是令人羞耻的,它还有感动与理解。七十多年前,这位老兵,就在我们身后的南京,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血与火。那里有多少他牺牲的兄弟啊。是的,我是军人,在一定意义上说,他们都是和我血肉相连的兄弟。这种陌生的奇异的感觉就像是睡眠的云朵,它现在醒过来了,从遥远的天边飘来,笼罩着我们。我们静静地坐着,任由它淹没。我决定从此以后一字不拉地听老人的讲述,哪怕他坐在这里沉默,我也能听懂他埋在心底里的那些声音。
老人突然睁开眼睛,浑浊的眼睛里散发出灼人的光芒,他直直地盯着我,就好像我是一块石头,他固执地要把它熔化了。他问我:“你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吗?”
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。
他说:“这是田汉写的。那是在1938年的武汉会战中,我们七十四军和友军一起参加了德安战役,几乎全歼日军第一0六师团,团长张灵甫带着我们奇袭张古山为这个战役的胜利立下头功。当时田汉是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第五处处长,他在德安大捷后专门跑到我们团采访了张灵甫,不但给我们写了这首军歌,还编写了话剧《德安大捷》。”
1937年12月12日,是李茂才他们成建制地在南京战斗的最后一天。
三0五团已经不能称之为团了,残部在代团长常孝德的带领下,退到了赛虹桥,和三0二团一起继续作战。李茂才的第二连所在的第一营只剩下百十人了,刚上任的营长又阵亡了,所有的士兵编成一个连队,由李茂才带领继续作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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